作者：雷斯林 公众号：为你写一个故事 / raistlin
最近，南京博物院曝出惊天大瓜。
著名收藏家庞莱臣的曾孙女庞叔令，把这家文博机构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她发现，他们家捐给南京博物院的5件珍贵画作居然“凭空消失”了。
消失的文物分别是：
仇英的《江南春》图卷、赵光辅的《双马图轴》、王绂的《松风萧寺图轴》、王时敏的《仿北苑山水轴》和汤贻汾的《设色山水轴》。
几经寻访，庞家人得知《江南春》今年五月出现在某拍卖会的预展上，起拍价8800万。
他们预感事情很不简单，于是向国家文物部门举报此事。
拍卖公司随即撤拍。
（相关新闻报道）
事件发酵之后，各家媒体持续跟进。
每个人都在叩问：
拍卖行里出现的《江南春》，是不是庞家人捐的《江南春》？
如果是，为什么它会从博物馆的库房流入拍卖行？
是谁把它拿出去的？
很快，南京博物院给出回应。
他们说：
博物院确实收到过庞家人捐赠的137幅画作。
消失的5幅画作，在上世纪60年代，由专家鉴定为伪作。
所以在上世纪90年代，院方就根据《博物馆藏品管理办法》，对5幅画作进行了处置。
目前，他们不清楚画作的去向，也不知道拍卖市场出现的《江南春》图卷是否为受赠画作。
当然，“如果发现当年处置过程中存在违法违规行为，将配合有关部门依法依规严肃处理。”
对这样的说法，庞叔令并不认同。
她坚定地告诉记者，他们没有拿假文物欺骗政府：
“父亲与我向南京博物院捐赠的文物，都是珍品，不存在伪作，南京博物院擅自认定五件藏品系伪作的行为，严重损害了我曾祖父及父亲的声誉。”
而且退一步说，如果博物院认为捐赠品是假画，也应该第一时间通知庞家人，双方共同确认文物真伪。
若双方无法达成一致，南博确定不收藏，那就退还给捐赠人。
怎么能自行把“伪作”收着，然后又自行处理呢？
这些话得到了相当多网友的响应，大家都认为庞女士说得在理。
另一边，南博则给出了更多的证据，展示自己当年的操作完全合规。
首先是专家鉴定记录——
第一次是1961年11月，原文化部组织以张珩（张葱玉）为主的全国书画鉴定专家组到南博进行书画鉴定，张珩、韩慎先、谢稚柳三位专家鉴定后认为：
“江南春图卷，伪，一般，陈鎏题引首真，后面题跋完全不对，伪做得很好，原庞家是当真的藏的”。
第二次是1964年6月，王敦化、徐沄秋、许莘农三位专家再次鉴定，认为仇英江南春图卷为假。
自此，院方断定这画就是假的。但他们没有通知庞家人，只是把假画收藏着。
时间来到20年后——
1986年6月，《博物馆藏品管理办法》正式出台。
南京博物院依照《办法》，由原江苏省文物出境鉴定组及南博鉴定人员对一批建议剔除的书画作品进行再次审核，确认不宜入藏的名单。
1990年12月，南京博物院成立了一家企业，名叫江苏省文物总店，用于销售文物。
1997年4月15日，南京博物院向原江苏省文化厅提交《关于处理不够馆藏标准文物的报告》，其中写道：
“请求将不够馆藏标准的文物（即博物馆的处理品）进行调剂，价拨给省文物总店处理”。
4月21日，原江苏省文化厅批准了这项请求。
几天后，专家认定为赝品的《江南春》被拨交给原江苏省文物总店。
直到2001年4月16日，某个“顾客”以6800元价格把它买走。
以上这些就是南博方面向各家媒体展示的时间线。
流程上粗看起来确实没有问题，程序也很正义。
然而得知此流程的庞家人，反而更不悦了。
他们觉得自己的知情权被忽视了，而且被忽视了整整半个世纪。
这么多年，没有人对他们讲过画作的鉴定和流转。南博在作出调剂、价拨的决定时，也没有主动告知他们。
即便真要处置藏品，也应当优先考虑让他们收回吧？
这些诉求，我作为旁观者，觉得挺合情合理，也符合老一辈文人的交往习惯。
然而，情理如此，并不代表博物院必须这么干。
南博的代理律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就明确讲到：
“该批藏品的所有权，自交付时已依法转移至国家。”
而且，现行法律也没有规定受赠人负有向捐赠人或者其继承人返还已交付捐赠物的义务，所以庞家人的主张缺乏法律依据。
用省流模式归纳一下就是：
你把东西捐给博物馆了，那这个东西就属于博物馆了。
后续怎么处理，都是博物馆的事，与你无关。
就算它被拍卖行或者其他机构退回，也是退到博物馆，而不是你手上。
律师的发言明显没啥人情味，但情况可能就是这么个情况。
随着各路媒体深扒此事，庞家人还调查到了更多线索：
他们发现，购买《江南春》的人应是南京著名收藏家陆挺，他是90年代收的《江南春》。
这又与南博展示的购买记录相冲突。
遗憾的是，陆先生在今年五月去世了，所以记者也无法采访他，听他讲画的由来。
陆挺(左)与鉴定大师杨仁恺先生
共同鉴赏仇英的《江南春》图卷
不过对于《江南春》的来源，他夫人倒是在硕士论文里写过。
说是：
“得于庞氏后人。”
这篇文章还透露了一个细节，说《江南春》直到上世纪90年代仍在庞家后人手上，庞莱臣去世时，曾将藏画分成三份由其后人继藏，因此后续流向也有三个途径。
这些内容显然又与庞叔令的说法存在出入。
事情到此，越发扑朔迷离。
更离奇的事情还在后面——
有记者发现赵光辅的《双马图立轴》曾在2014年被某拍卖行拍出。
相关信息显示，这幅画作上面有庞莱臣的白印，说明是庞家的珍藏。当然也可能是别人造的伪作。
这幅作品成交价为230万元人民币。
有行家解读，这个价格恰好就是起拍价加上佣金，基本就是手起锤落走个过场的买卖。
那么问题来了：
这幅画和南博那幅伪作是同一幅吗？
如果此画出自南博，看走眼的买家岂不是要伤心了。
还有一条冷门的线索也被曝了出来。
事情发生在1982年，某人忽然举报时任南京博物院院长姚迁学术不端。
随后的两年里，各方都对姚迁口诛笔伐，导致姚院长以死明志，在家里自缢身亡。
后来，官方出具的调查报告显示，这个案子就是一桩冤案。
各方对他组织的“舆论围攻”也是严重失实的。
为什么会有人忽然举报姚迁？又是谁对他发起舆论围剿？时过境迁已经难以考据。
文史专家冯其庸在回忆录《风雨平生》隐约提及了一些当年的事。
说是当年会出现“姚迁事件”，主要因为一些大人物喜欢字画，经常去博物院借画看。
但这种做法其实是违反规定的。
姚迁对此很顶真，不想睁只眼闭只眼。
每次有人借文物，他都会做下记录，如果长时间不还，他就去催还。
一来二去，借文物的人就不高兴了，于是就想给他穿小鞋。
……
这段旧案今天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各种阴谋论的说法也是层出不穷：
但从目前的信息来看，老院长之死可能和今天的事件没有直接关系。
因为南博的鉴定是60年代，不是80年代做的。这就不太可能存在网友说的“爱《江南春》的人逼死姚迁，调包国宝”的故事。
再有一点是，被判定为假画的《江南春》直到2001年才被人买走。
如果真有牛人不惜逼死馆长也要得到这幅画，他们怎么会有耐心从80年代等到2000年以后？
真这么厉害，趁着60年代直接顺走“伪作”，不是更方便？
本来，捐赠文物是一件善举，理应结下善缘，然而南博和庞家人却因此闹到对簿公堂，也是挺让人唏嘘的。
即便是网友们今天提到的姚迁，也和庞家人有过极不愉快的过往。
可见双方的矛盾由来已久。
曾经在上海博物馆看过庞家人捐的《莲塘乳鸭图》，非常精美。
得益于众多文化世家的奉献，我们这些普通人才有机会一睹国宝的风采，博物馆也才有机会开展研究和展览的工作。
所以，各方理应好好对待捐赠者，方才不辜负他们的付出，这是个特别简单的道理。
你会看到某些博物馆在这方面做的非常好。
比如上博，专门预留了两面姓名墙，用来记录捐献者和资助者的姓名；
他们还会持续关注捐赠者及其家人的生活境况，在必要的时候给予帮助；
一些藏家晚年无所依托，后世都是上博帮忙办的；
还有，他们办展的时候会在醒目的位置标注捐献者的信息，以此表达致敬——不像某些单位，拿了人家捐赠的书画做展览，还要在展板上写一句这个家族“子孙败落到卖画为生”。
很多藏家在捐文物的时候都会说：
“捐赠是最好的选择，因为给国家保管比自己保管要好得多”。
这句话表达了他们的信任，也是他们的期许。
还是希望每家博物馆都能不负捐赠者的殷殷期待吧。
毕竟，无论是捐赠者，还是普通游客，大家都希望看到充满惊喜的策展，而不是充满惊吓的大瓜。